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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不过二飒，如果，你的秦淮河计划完成了，之后你还会做什么？
做生意养活母亲和我自己呗，还有写作。二飒认真地说，我想写一写我的父亲，一个做王者不成，终生都在逃跑的人。他的血液流淌在我的体内，我要写出来，也许是想更清楚地了解自己，也许是完成一种超越和传承吧。说完这些，二飒似乎心里像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在索桥上道再见。
这一晚，我打开电脑却无法写一个字，我让虞姬在垓下之夜转辗反侧，为情为义苦苦追寻，而二飒和那条河的故事在我的大脑里也晃来晃去。我忽然明白，一条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流淌着，原来是它牵引着人们梦想的翅膀啊。
d、这就叫“圈子”我听见打趣的话语在此形成一条惯性的河流。
早晨八点，我还赖在床上睡觉，大舅就打电话给我，说让那个什么傻的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说他不叫什么傻，叫二飒。喔对了，二飒嘛，什么名字不好取，取这样一个！咳咳。大舅说，报告和方案富民局长也看了，想找他谈谈。不过，这事最后还是要由班子来敲定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另外，大舅还说，暑假马上到了，你大舅妈让你给小海找一名钢琴教师。你熟悉文艺界的情况，一定要全市最好的。
我要把这消息告诉二飒，丢下大舅的电话就拨二飒的手机。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咚咚跳着。手机通了，传来机器和汽车的轰鸣声。二飒“喂喂”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几乎难以分辨。二飒，你在那里呀，这么吵？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你好，林子，我在工地。听到信号好多了，我才说，你赶紧去城建局一趟，我大舅和张富民局长要找你面谈。好的，我马上去。是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压了电话，我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你二飒凭什么相信我就那么希望知道你那条河的出污工程是否中标。那不过是一桩小生意而已，我告诉自己，心里却乱乱的。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记起刚才答应大舅小海学琴的事来，找谁最好呢？想来想去熟人和朋友中，就金波的那位“玉女”老婆是艺校的钢琴教师，而且，钢琴弹得绝对是鹌市第一。于是就拨了金波办公室的电话。
金波似乎在电话机旁等着似的，拨号音刚刚响起，他那头的“喂”就传了过来。有约会吗，金波，怎么一直守着电话机呐？我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腔调又滑入了某种轨道，那是一种沙龙语体，它打着一种明显的圈子痕迹。他说是你呀林子，这不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专门等你的电话嘛！呵，你那张臭嘴什么时候抹蜜了，是玉女小姐调教有方啊！我听见我打趣的话语形成一条习惯的河流，它流淌起来，就漫无边际。
没办法，一说话就像接上了火。不能老跟他闲扯皮。趁他还没有反驳，我立即调转话头，我说哎金波，有一件事要搬你大驾哟，让你那神仙老婆帮忙带个徒儿如何？！这事你必须答应我。
咦——是谁能让林子这么在意呀，先说出来，再回答你。
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不会像你那神仙老婆一样神神道道的吧？告诉你也不妨，我大舅的小公子我的小表弟想当钢琴家，如果你老婆答应，就带了这个徒儿，就当给我帮忙啊！
问题倒是不大。不过，这事得你亲口跟她讲，否则她会不高兴的。金波的声音听起来萎靡不振起来，但只是一顿，马上恢复了惯常的姿态。这么办吧，再过半个小时你到我办公室来，我陪你去找她。
这话还够义气，我说，那等会儿见。
我又赖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也不是睡，只是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这样眯了一会儿，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指到十点，吓得我睡意全无，慌忙穿衣洗漱，走下楼来。
阳光刺眼，照耀在永安河上。故意把它叫秦淮河，纯粹是审丑心理使然。这条工业污染和城市垃圾积淀深厚的人工河，自从我被分配到鹌市，几乎每天都在它的铁索桥上走来走去，河水泛着乌泡，一股恶臭侵人肺腑，只让我恶心头晕。夏天的秦淮河是最糟糕的，河上油污覆盖。有一年，洪水泛滥，漫出堤坝的污水，竟将整个沿岸的田野和茅屋，染上一层黝黑。如果在山顶上看鹌市，就好像两条乌蛇垂死在鹌市的手掌上；冬天会好一些，尤其是冰雪覆盖的情况下，会更好一些，冰雪无疑使洁白缝合了一切丑陋的东西，暂时让我们记起还有干净的一块好地存在。这条污水河曾给过我灵感，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净地，就借写冰雪覆盖下的秦淮河，而言自己的审美感受，金波当了我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他对我说，林子，你是个典型的唯美主义者。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金波的。在我们这个已经存在得太久的圈子里，金波一直起着不可或无的作用，是一个很有写头的人物。一篇小说里如果没有几个个性独特的人物和从这几个独特人物身上发掘出来的足够有趣的细节，是很难让读者看下去的。金波不用挖掘就是这样一个有可读性的人。他的独特并不在于他是市内一家刊物的编辑，他的独特在于他与那些报刊编辑有着惊人的不同，这一点首先表现在他对于金钱的重视，他很会赚钱，他赚钱很狠。我认为金波之所以能够赚钱得宜于他的一张臭嘴，他能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也可以将事实真相说成子虚乌有，不是当面听见，连你自己都要怀疑自己这个人是否存在。除了得宜于这张臭嘴，金波还有一个审时度势的脑子，对于稍纵即逝的商机，他总能够及时反应并把握。这使他在赚钱上如鱼得水，加上他的狠，比如在钱这个问题上的六亲不认，他能够把宰人的话用很够意思够朋友的语气说出来，并且一脸真诚地使你自己都不得不羞愧难当。在我印象中，金波跟谁都很朋友。在似乎很朋友的拍肩搭背中，在谈笑间，广告和生意如同强虏灰飞烟灭，分分秒秒都被金波搞定。
然而，在金波就像印钞机一样赚钱的日子里，金波开始迷恋上了一种消费游戏。他最大的能耐就在于他的一双眼睛的锐利。在芸芸众生里，他一眼就能把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让他脱掉裤子作为典当品的赌友从人群中挑出来，组合成一支使他兜里的银子流水一样哗哗流进他人钱包的精锐队伍。从此他就像一架赚钱的机器，拼命地赚，然后拼命地赌，收和支，日和夜，循环往复，以致无穷。他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但不到一个月就解体了。他还有一套令我们这帮文友羡慕不已的三居室，这套三居室不是报社的福利房，而是金波从他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金波结婚前把房子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并特意在客厅墙上挂上一块图案怪诞的意大利挂毯。这块挂毯是金波的自豪和骄傲，它是金波母亲离开中国时留给金波的唯一纪念。
金波的第一次婚姻是短促的，这主要应该怪金波。新婚之夜，当一帮贺喜的赌友连扯带拖把金波拉出去一场豪赌时，谁也没想到这场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第七天凌晨，金波面如土灰地回来了。此后，陆续几天，赌友们相继上门，一个搬走了电视，一个提走了收录机。一天金波一个叫大迪的朋友开着车来了，同时还带着他刚刚领了结婚证的女友，他们站在金波的楼下喊金波，金波一边应着，一边爬上凳子，他取下了曾让他视若珍宝的意大利挂毯，然后下了楼，亲手把挂毯放进车后仓。在整个过程中，金波始终是微笑着的。大迪的女友感动地说，金哥，没有想到我们结婚你会送我们这么贵重的礼物。金波与大迪相视一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恶毒地想，女人的纯洁和简单是男人的欺骗和复杂一手造就的。金波的新婚妻子自始自终冷眼观看着新房的衰落和暗淡，第十三天，他们没吵没闹就办了离婚手续。
因为这次婚姻，金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发誓从此一心写诗，做编辑，不挨麻将桌，不近女色。只是，偶尔赚点银两，补充给养。在鹌市这样一个交通十分发达的城市，我们经常看到骑一辆破旧自行车的金波，这种情况，金波一般是外出办事和赴朋友饭局。酒桌上的金波恢复了他一张臭嘴面孔，他开始调笑自如。然而酒席散尽时，任你八抬大轿也休想把他拉上赌桌。为此，朱文笑说，金波这小子早年输掉了一幢房子，现在竟然要从一块砖头节约起。
金波对女人的恐惧也在朋友圈子里成为笑谈，跟女人耍贫嘴可以，如果真枪实干，逃之夭夭的必是大男人金波无疑。如果有人竟要给他小子介绍女友，他会如惊弓之鸟般急急躲避，一副守身如玉般的样子，然后故作姿态地扬言，不想跟人再分割一次财产。与金波同样嘴臭的朱文，赠送金波一个诨号“金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金童”称谓的金波，却在守身如玉三年之后结了婚，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对方就是被金波贬低得一无是处的、有着“玉女”之称的李雨。
李雨走进我们的圈子纯属偶然。一次市里召开一次文艺界联谊会，市艺术学校在会上搞了一台综艺节目。李雨又是钢琴演奏，又是美声演唱，用诗人孔子的话说，什么叫专业？看人家李雨，那指法，那音色，那风韵，那才叫专业啊！看见李雨，你才明白尤物一词的发明者真是一个天才。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永远羞涩、娇媚，五官和身材都是按照唐朝美人的标准长的，关键是她的年龄，一点看不出三十有二了，似乎永远十八岁。酒席上，诗人孔子和金波对李雨大献殷情，此后，我们莫名其妙被宴请几次，直到进了门，才直呼上当，因为我们看到尤物李雨一副永远十八岁模样地坐在酒宴上，一边小猫般优雅地舔着水果，一边专注地望着高谈阔论的金波，偶尔一脸纯情地发出一声会心的“哦”字，那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瓷人儿般的少女，而她的实际年龄我们都刻毒地牢记在心。咳，女人到了该老的年龄不老就是这么一种精怪。舍莉对我耳语。我看着故作姿态的李雨，肚子里装的形容词到尤物为止。孔子暗恋了一段李雨，望而生畏，丢下一句话——此女难养也！金波在报社与艺校之间奔波了一个冬天，外加半个春天之后，似乎跟我们的评价有所不同，他一次冷笑着说，一个内心也许很真，但外表很假的女人。我们都看出他老兄明里在贬，暗里却含着褒意，朱文突发灵感，说哎呀呀，你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这就叫作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啊！金童玉女从此叫了开来。
鹌市报业大楼总共十六层，金波他们编辑部在东座十一层，我站在楼下打了电话，就站那儿等金波。我望着大街，把圈里的几个朋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觉得金童自从远离赌场后与“琼枝玉露一相逢”的玉女亲善起来，虽然唐突，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瓷人儿似的玉女如何放弃宝马、大奔的诱惑，而乘上了金波的那辆野马山地车的。一会儿，就见金波一身黑衣黑裤推着他的野马出了大门。金波跨上野马，说，坐上，林子。我们穿过一条小巷，艺校就到了。金波跟传达室的老伯打声招呼，我们就到了琴房。老远，就听见音乐飘飘，那是一支叫作致爱丽丝的钢琴曲，正被李雨如痴如醉地演绎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一个长发齐肩、细长眼，脸上长满青春豆的男生，坐在最前排，正痴痴地望着他的老师，那种眼神，明眼人一见便知是怎么一回事。
下课了，李雨如梦如幻走出来，阳光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病态的美，她见到我们一笑，算是打招呼，依旧不慌不忙步态优雅仪态万方地走来。我在心里真是佩服这样的一种矜持。记起我上大学时的一个同室女生来，那时侯我一直不明白在校园里疯疯野野的那位同学，怎么可能有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和一尘不染、线条笔挺的西裤，她后来当了团干，入了党，据说毕业后在她们家乡的小县城里还当上了副县长。李雨是另一种的矜持，它有机地发掘了病态的艺术潜质，自然是当不了副县长的。我对喘气声里都有美人特质的李雨说，有件事想拜托你，我就把表弟小海学琴的事告诉了她，让她帮忙。李雨的回答一点不爽快，她说，这事呀，我们学校倒是在暑期要办班的，只是看你那表弟是否有音乐天赋。有的。有的。我很见不得李雨的艺术家派头，十一、二岁的孩子学琴，只不过是培养他一个业余爱好，如果都看艺术天赋，这初级艺术学校不关门，让你李雨喝情调去。李雨想了一想然后说，那么到时领他来看看吧。我连声说好。
这时，从背后跑来一个男生，却不到我们的身边，只在四、五米开外怯怯地叫：李老师，李老师。我们回头看时，长发齐肩，是青春豆。李雨就对我和金波说声对不起，折了回去，与青春豆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这对师生嘀咕了很久，看那青春豆似乎很虔诚，一脸的诚惶诚恐，而我们的美女兼艺术导师，在青春豆面前授业解惑，似乎耐心十足且尽职尽责。我们只好站那儿干等着，等着李雨轻言细语或者是风情万千打发掉那个长发齐肩的青春豆。在整个过程中，我身边的金波一言不发，无聊地抽着烟。我发现，金波是很喜欢唯美和浪漫的，这些艺术气质像酒精，像雅致的瓷器，令他渴望拥有；然而一旦拥有了，他就有了不真实的感觉，因为他永远搞不明白这些东西在家庭生活中是否可以拿来当饭吃。
这时，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听到了二飒兴奋的声音，林子，城建局已经批了我们公司的工程报告，而且，我对秦淮河的整个方案，市里也准备尽快采纳。这要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晚上请你和朋友们在双飞燕喝酒。
我告诉二飒，金波也在我一起。金波接过手机，面部表情明显地多云转晴，他瓮声瓮气地说，喂，哥们，没有经过大哥我，你竟然跟林子单线联系啊！什么？喝酒，好啊，大喜事，应该请。都去。老地方见。
有了酒事，金波的语言似乎就有了神采，眼睛也放出一道亮光来。
e、找到了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感觉。
酒桌是一个场，把散布在鹌市的圈内人一个不少地召唤到双飞燕。在那个叫点绛唇的包间里，我们围桌而坐。
金波因为年龄最大，上席自然是他的。李雨小鸟依人坐在他左侧。李雨的身边是孔子和舍莉，舍莉的身边是二飒，二飒的旁边是我，朱文坐在金波的右侧，也在我和金波中间。二飒嘴上叼着一支烟，吐了一口烟雾，然后轻声对我说，林子，真的很感谢你。我望着桌上的茶杯，一时有些语塞。舍莉拍拍二飒的肩，咳，你怎么老跟林子咬耳朵？我与二飒相视一笑。孔子便叫，舍莉，你不要介入嘛！我乘机调笑，孔子，快跟舍莉咬耳朵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把一帮子文友变成了一桌子酒友，这一帮子酒友中，又分离出一桌子牌友、麻友，在酒席散尽后物以类聚，各行其道，让人经常想起来感到后怕。诗人孔子曾经就此写过批判性新诗我们的酒场、我们的牌场和我们的情场。在某种程度上，酒醒后的孔子，还是很有批判精神的，只要舍莉的眼睛还在对他放电，他的诗歌就不会枯竭。
金波扫了大家一眼，他的臭嘴又开始发痒了，叹道：唉，要是我们圈里再发展一个女战士多好，这样我与朱文就跟孔子和二飒一样左右坐两个女孩，让人幸福得死去哎哟！我们闻声抬头，只见金童的招风耳，已经被玉女扯得尺把长。大家就笑，好了好了，快灭了那个歹念，以免受皮肉苦。
这时，小燕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朱文喊道燕子燕子，快坐我身边来。燕子笑，一会儿我来给大家敬酒，只是我想找林子聊聊，你们不介意吧。朱文说，你俩不会是同性恋吧？神秘兮兮的。
同性恋又怎样？！小燕的双手搂住我的肩，示威般地把我扯出门来。
林子姐，穿过走廊，小燕叫我，声音分外地柔和，眼睛里熠熠闪亮。林子姐，我准备把双飞燕盘出去了。我惊讶地问，盘出去？干得好好的干吗要盘出去？
我要结婚了。小燕把我请进一个包间，让到一张真皮沙发上，一脸羞涩地对我说。
恭喜你呀，小燕。我真诚地搂住她的肩，心里真的为她高兴，但也为她担心。可是，结婚跟盘掉酒店有什么关系呢？小燕，你千万不要结婚后就把自己变成一名准太太。
没有办法，我必须离开鹌市了。小燕的神色有些让人琢磨不定。我问，为什么？
他需要我。小燕的声音很轻很小，她说，雷昕出了车祸，躺在南方一家医院里。我把酒店盘出去后，就到南方找他，一辈子照顾他。
我的心一紧，雷昕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但他不肯拖累我。你记得那年他来找我的事吗？那以后，他一直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谈他的生意，谈他的事业，就是不谈他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晚上，大约凌晨三点，我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我一听竟然是雷昕的声音。他似乎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他沙哑着喉咙叫我小燕，我怎么才配得上爱你？他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就说这一句话，我的泪水直往外涌。后来，电话那头不知什么打得一响，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对着话筒叫雷昕雷昕，就是没有什么反应。我那一刻既担心又焦急，不知他那里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夜晚，我真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去。
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一直还深爱着雷昕，这个给了我耻辱、又使我们的姐妹之情陷入不义的男人，今生却是我的挚爱。
后来，他来找了你？
不，是我去南方找了他。我们就近在他住的商业区里找到一家叫意大利萨比的酒吧，一瓶一瓶地喝酒，后来，酒吧老板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杜松子酒了，我们两个就疯子一样大笑起来，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酒吧，我对雷昕说，我们结婚吧，他就搂着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们正式筹办起结婚的事情来，可是老天为什么对我不公，让雷昕年纪轻轻就失去一条腿，那辆肇事的车逃脱了，可是找到他们又怎么样？他们无法偿还雷昕的健全啊。
林子姐，你不要为我难过，这个世界上，如果我遇到我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去做的。我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可是在鹌市，我是把你当自己亲姐姐一样看待的，我不能瞒你。
我握住小燕的双手，我发现，如果说安慰，什么样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一个伤感的故事，如果它是出现在某本书里，我们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是它却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们的身边，甚至我们的熟人和朋友正亲自经历，这种感觉，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等我回到酒桌以后，心里沉重得还好久缓不过气来。
大家见我来了，都齐声说呵来了来了，二飒细心地起身帮我挪凳子，我刚坐稳，直听舍莉就喊：开吃！开吃！大家频频举杯。二飒坐在我的身边，与大家谈笑着，似乎继续着刚才一个话题。我的心绪却一直恍恍惚惚，不知酒滋味。直到老板娘谭小燕再度容光焕发出现在我们的酒桌上，我才发现，实际上，我的内心是很脆弱的，因为脆弱，我从来就不敢面对选择，面对生活的凛冽。小燕是一面镜子，她身上有种强悍的力量，使我看见了自己灵魂的虚弱。
二飒在说，来，大家一起干，我真的很庆幸，回到鹌市，我拥有了这么多真诚有趣的朋友！小燕也说，我敬大家一杯，感谢诸位多年来对双飞燕的支持，感谢你们给予我的帮助和支持。大家都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只有我明白小燕的真诚。我端起酒杯跟小燕碰杯，我们相视一笑，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种特别的东西。
饭后，大家一起坐到沙发上喝着扎啤和茶，朱文与一位叫追星族的服务小姐吹嘘着他的一个短篇。孔子和金波争论起诗歌创作的问题，他俩唇枪舌战多少年，我们都不足为奇了。当然，舍莉是一剂解药，他们总能够在紧要关头化敌为友，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瓷人儿艺术家李雨，热闹中更有一番景象。小燕安排服务员上了两扎啤酒和一壶绿茶，就告辞了，她的应酬太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文学就像政治一样让人充满热情和狂热。用一位大师的话说，那是因为这些人都吃过文学这包苦药，中毒太深的缘故。
我跟二飒坐在角落里，很随意地交换着对城市建设的一些看法，我在心里很叹服二飒的设计理念，我们在朋友们热闹的文学讨论中超然物外，我甚至有点觉得那些文学心得和话题，只是我们身后的一面风景雅致的背景，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了共同的关怀。后来，二飒笑着问我，舍莉说你在写项羽，是写他的霸业霸气？还是在写他的爱情？
你认为项羽的霸业可写，他的爱情就不可写吗？我就故意反问他。
恰恰相反，项羽的霸业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的梦想，他是一种普遍性；而项羽的爱情，我却认为是经典爱情的一个例外。它应验了一句话，好看的，都是有毒的和令人痛彻及骨的。
是的二飒，有毒的和痛彻及骨的，你表述的太对了，你点醒了我。听人谈到项羽和虞姬，我总是免不了要激动，可见我也是一名文学病毒的携带者，当然，还是从古墓里跑出来的那种。
正因为有毒和痛彻及骨，它才是稀有的和弥足珍贵的。我对二飒说，项羽和虞姬两个人实际上很相象，都很执著和决绝。只不过项羽是霸业大于情感，虞姬是情感大于生命，这是社会对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安排和认定。
二飒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三十年代有个女作家重新演绎过霸王别姬，她揭示了虞姬自刎的另一层文化含义；在垓下，项羽霸业未竟，要死里逃生，虞姬自刎是大义，是爱的绝唱，而一旦项羽王天下，作为帝王嫔妃，虞姬的爱情是万紫千红中的红一点，那是女人的悲哀，爱情的绝境，虞姬那么聪慧，以死铭爱，既求得爱的永生，又不再为将来宫廷中的争宠失宠事情伤神，这也是别无选择中的选择，无欲中的智慧，无为中的大为了。
不是这样的，二飒。这位女作家对女人只了解了柔，没有了解其刚，而人性中的刚，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而不是存在于性别的差异里。虞姬舍生取义，是为了爱情的升华，是为了项羽的霸业。她以为她的魂魄可以继续追随霸王旗作最后的一搏，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项羽失去她也就失去了独行天下的雄心，所以他不肯过江东重振旗鼓，情愿拔剑自刎以身殉梦以死殉情
我的话题一打开，就有些情绪激动，我继续说着，我查过汉书、史记和秦汉史话，比如与项羽两雄争霸的刘邦，在情感上就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不像项羽忠义威猛的同时，把一个情字看得很重，霸王别姬就是一个实例。不像刘邦逃亡中，为自己活命，不惜抛弃骨肉于不顾。
二飒专注地望着我，他说，你的见解很特别，看来我应该重新读一读史书，一个作家应该尊重历史，却不应该拘礼于史学家的看法。你的重新演绎很有价值，至少对于女性和爱情的思考是这样的，让我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好些经历。这么多年一直为一些事情忙碌着，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至于我有什么意义。在这一点上，有点像自负又盲目的项羽。我现在不再这样了，我只想为自己的内心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包括秦淮河吗？
包括秦淮河。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二飒身上有一种纯粹的东西正悄悄打动我。
我送你回家吧。二飒的眼睛那样望着我，轻轻地说。跟他并肩走出双飞燕，与朋友们告别。心里却在想象那双男孩的眼眸是否也有像楚汉相争中的那个被虞姬钟爱着的汉子那样的重瞳的光泽。迎面一辆的士开来，车灯一闪而过，让我看见的是金丝镜片后的一双纯粹的眼睛，清澈，没有丝毫杂质。我们都没有说话，沿着昏暗的街灯继续往前走。不知怎么，就不知不觉来到秦淮河大堤上。
暑气渐消，夜风习习，一轮红月亮挂在夏夜的天空，有一种忧伤的美丽。它的光辉比不上布满苍穹的闪闪烁烁的繁星，繁星如水，而满月如被梦想娇纵惯了的迷人的少女。与二飒站在秦淮河长堤上，我觉得生活和命运有点像一块神奇的魔方，它“吱呀”一声转动一次，就把我们转到一个命定的位置，比如眼前这条人工河，我讨厌它，厌倦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治理它，好久以来，它却与我保持着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它把满怀热情、一心想治理它的二飒带入到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和写作，似乎有了一道神谕，它不知不觉地被推动着，并有了一个方向。
二飒点了一支烟，叼着。那是经常熬夜的人才有的习惯。忽然，二飒扔掉了手上的香烟，拍打着我的肩膀轻声叫了起来：林子，看啊月食！
他的身体挨我那么近，烟草的味道弥漫在我的嗅觉里，我抬头看见了红月亮，那满满的一轮，此刻，正被一只神奇的巨掌一点一点遮盖和吞没，忧伤的少女一会儿就要消失。我早晨看过鹌市晨报，知道今晚有月全食，而且时间将持续到零点。我就这么一直盯着红月亮，渐渐地，红色的忧伤化为余烬，不一会儿，再看夜空，不着一丝痕迹，依旧繁星闪烁，深邃无比。这么说那只巨手偷走了红月亮了，少女的忧伤也悄悄被偷走了。可是，时光会再一次重现，一切还会从头再来，月缺月圆，潮涨潮落
林子，二飒轻轻地唤我，二飒的双手绕住了我的双肩。我抬头看见了一张深情而坚毅的脸，还有一双爱怜的目光：林子，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你一直都是，你总是在行走，你的心属于远方，可是，你听着，林子，这一辈子，我要照顾你，我想和你牵着手，共赴一个未来，好吗？我把头扎进二飒的怀里，我听见了二飒砰砰的心跳，泪水就止不住地从我的双眼里流淌下来了。这就是爱情吗？我问自己。
二飒的双手捧着我的脸，他喃喃道，你哭了？林子，告诉我，你感伤，还是高兴？我的泪水更多了，我拼命摇头又点头。二飒就开始吻我，吻我的额头，吻我的泪眼。
后来，我们就一直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在大堤上走着。
再后来，红月亮从云层中走了出来，繁星开始黯然失色。
如果时光停留，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f、诗意也好，悲剧也好，林子终于说出了那句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话。
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初稿。
清晨，我坐在躺椅里等着打印机把我的稿子输出来。我闭着眼睛，可是大脑一点也无法清静，项羽和虞姬他们鲜活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史书始终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在史料里，我们无法看到虞姬的全貌，可是，仅仅是霸王别姬一幕就已经足够了。一代英雄项羽的慷慨悲歌，谁说不是对千秋霸业和爱情的绝唱呢！“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反复高歌，虞姬抚琴唱和，乌骓马仰天长哮，直到英雄的泪模糊了美人的眼。
我重温着那个场景，久久沉醉其中。
这时，琴弦“扑”地一声断了，虞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不能再等待，那样会延误突围的时间，也会成为敌方的人质。她起身走近项羽，她把他叫大王，他却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夫君。她十三岁时就嫁给了他，他把她从浣衣的山涧小河边带上马背，因为他长了一双舜一样的重瞳，因为他身经百战，几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败，是一个勇猛超群的人，因为他的髭须有着钢针的硬度，他爱她的百媚千红，他把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虞姬走近他的爱人，因为她相信这个仁厚且刚烈的男人勇力过人，非同寻常，他只要逃过这一劫，就会重振雄风，完成霸业。有什么比让一个男人去追寻并实现他的梦想更好的选择呢！
当男人流泪的时候，女人即使流着泪也是强大的。它的强大是爱情的强大，是母性的强大。满怀情爱和母爱的虞姬就这样走近了项羽，她第一次主动吻了他的眼睛，她要跟这双重瞳话别，她的声音不大，但项羽听得非常清楚，她说，大王一定要保重，妾身魂魄愿附身于乌骓马，追随大王，来日重振霸王旗。说着，项王腰上的佩剑，已被美人的血染红。
项王的眼中只看到这一片鲜红。
项王倘徉在一片血色之中了。淮河涨水了，乌骓马，你与我的美人合而为一了吗？你只是剧烈地喘气，你在点头回答吗？天亮了，那该死的农夫把我带进一片沼泽，使我迷路了。等我折回时又被汉军数千人包围。想我项羽身经百战，挡我者败，我所攻者皆服。何时陷入过穷困末路之境，且待我单骑斩将，让你们看看！
血啊，血啊，我看到的都是敌人的鲜血。再往东，就是我起兵的地方。乌骓马，看到乌江了吗？看到乌江上一艘小船了吗？乌江亭长下巴上那花白的胡须让我汗颜啊，乌江亭长说的那番慈父般的话语让我无地自容啊！虞姬，当年我与江东八千名热血青年一起渡江西进，如今只有我一人生还，我是愧对江东父老啊！也愧对了你的爱情啊！时也，运也！罢！罢！罢！我现在真的很平静了，我的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样平静过。真的，很奇怪，这么平静，就像当年与你相遇在山涧的小河旁，你的一个眼神，就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远离了轻狂和浮躁。虞姬，你记得吗？乌骓马，你去吧，你毕竟是个畜生，留下一条命吧。虞姬，我来了，让我们在天上重逢！
乌骓马被牵下船，它亲眼看到它的主人自刎于敌阵，它长啸一声滚地而亡，那个地方因此有了个地名叫“滚马滩”虞姬附身于马腹的灵魂，这时也清楚地看见了心爱的人血染战袍、身首五处的惨烈。她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有谁知道灵魂是否可以流泪）。
战难后，虞姬墓修缮一新。
有一种西洋移植东土的植物被人取名叫“虞美人”并被一只手记入了中华药典：虞美人，属于罂粟科，有毒。它开始集中在安徽灵璧长，然后散漫于乌江沿岸长，后来，大江南北都有了这种叫作“虞美人”的植物。
接到大舅的电话时，我正把输出来的那篇虞美人往文件袋里装，我给海天编辑部的亚东老师打过了电话，约好下午请他看稿。然后，我准备拿起电话打二飒的手机，我想把我的小说完稿的事告诉他。鹌市的秦淮河改造工程全面启动，二飒的出污工程排在前列。二飒的公司将骨干施工人员召集起来，全力投入到这个工程上来。每天忙碌的几乎见不到人影。尤其是近日，工程接近尾声，二飒很忙，我只好每天在电话里询问一下他的生产进度，二飒戏言这叫革命生产两不误。二飒总是对我说，让你的项羽和虞姬快快写出来，写出你自己的审美来。等你写完了，我的工程也完成了，那时侯我们一起庆贺。二飒如果听到我的小说完稿，他一定很高兴。二飒还说，我现在正一步一步走进我父亲的生活了，我有点了解他作为建设者的那一面了。如果我的秦淮河的综合治理方案被市里通过的话，无论这个工程最后由谁来做，我都可以自豪地告诉自己，我完成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说，没错，老天不会辜负你的。
大舅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进来，我的脑子还半天转不过弯来。听他的语气，事情好像很急，我以为李雨那瓷人儿把我小表弟给淘汰了呢，正抱怨李雨，谁知大舅没好气地说，少给我装佯，快到我办公室来。大舅是皮性子，突然这么语速加快，我一下想到了二飒有什么事，丢下手头工作，就一路小跑到了城建局。
我推开了大舅的办公室大门，心里祈祷着二飒一切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但大舅的脸色毫无疑问是十分生气的。我心里惴惴不安，进门先喊大舅，大舅说自己倒杯水吧，我便到他大班台一侧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凉茶，咕咕咚咚喝了一气，等着他发话。大舅问，那个二飒姓费吗？我说对呀。他父亲叫费思晟是鹌市早年的副市长吗？我说是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大舅你干吗问这些？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要给我讲血统论和成分论啊？！我虽然有点摸不清大舅问话的来路，但仅仅凭着一点本能，还是嗅到了几分政治斗争的味道。
大舅望着我，从抽屉里拿出二飒那一叠永安河综合治理设计方案递给我，林儿，你把这个交给二飒，大舅已经尽了力了。让他把自己的工程做好，别的，就不要参与了。
为什么？是设计方案存在问题吗？
设计方案倒没有什么不对，林儿，大舅很赏识二飒的才气，以后有机会，带他到我们家玩。
可是您原来说过的，富民局长和您都特别欣赏二飒的设计，为什么就不予采用呢？
唉，大舅长叹了一口气，似乎为是否应该告诉我为难。最后，大舅抱起了自己的茶杯，抬起头望着我：林儿，这事本来不应该给你们这些孩子说的，可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该了解一些单位以外的事情。你富民叔叔昨天去舒副市长那里，才知道费二飒是费思晟的儿子。舒副市长是我市分管城建的老市长了，过去跟费副市长有些工作上的分歧。而且，永安河整个治理方案，舒副市长也另有安排了。
大舅，那您应该主持公道啊！二飒的设计不仅考虑了综合治理，更兼顾了开发利用、绿色环保和文化品位，难道一个堂堂副市长不考虑设计方案本身的价值，只考虑个人恩怨是是非非吗？作为鹌市的市民和商人，二飒就没有那些官僚的私心，他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去做这个工程赚钱盈利，他想的只是设计方案能够实施，用自己的智慧把家乡建设得美好一些。这不是您常常告诫我的吗？
我拿起设计方案装进我的背包，也不管大舅解释什么，冲出门去。
大街上下起了雨，许多没带伞的人躲在商场和楼房的门前避雨，那些人望着我在大雨中走，脸上是一种漠然的神情。我把背包抱在胸前，我的背包里装着二飒沉甸甸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它跟生命里的许多东西有关，跟我们这个城市有关，跟血脉有关，跟成长有关，跟我的爱情有关。我现在只想哭，过去遇到什么事情，再委屈，再难，我都没有想哭的感觉，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场。我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秦淮河大堤上，清理一新的河道被新铺的水泥覆盖着，偶尔几缕稻草在水泥板的夹缝间被雨水冲刷成金黄色的委婉的水藻。河水浑浊但不再恶臭，腥风中散漫着一股百废待新的气象。我溯河而下，河水分流的地方就是二飒的工地，我好想见他。
工地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筛砂机和几台搅拌机在雨中孤独地耸立，更没有二飒的影子。我想起了电话，就打开手机，幸好手机还有一节电，打一个电话还行。二飒的手机马上拨通了。我的声音一定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二飒问林子你怎么了？我，我在工地。我的眼泪随着话语的最后一个字，终于流了出来。二飒慌了，他说你不要走，我打车来接你。
我真不知道二飒是怎么把那辆的士领到这个地方的，河堤上坑坑洼洼的碎石是很容易伤害小车轮胎的。二飒下了车，的士司机嘀嘀咕咕向他抗议着什么，后来，司机看见了雨中的我，就住了口。我全身已经湿透了，连衣裙贴在身上，二飒心痛地搂住我的肩，扶我上了车。我们都不说话。二飒不知所措地帮我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我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套长袖衣裤，而且还打了领带，二飒平时是很随意的一个人，除了谈生意和签协议例外。我知道他一定是丢下手上重要的一切，赶来找我的。为了我，他可以放弃那些。
我们在设计院单身楼下车，一起上楼。二飒还是第一次到我的小屋里来。他细心帮我准备浴巾和热水，等我洗完了，他已经倒好了热茶，他说，喝一杯，预防感冒。看我，这个样子。他扬起颈脖咕咕嘟嘟一副夸张的表情，倒是挺像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杜丘的。看我抿嘴笑，他就抱住我，指着我的心口说，好孩子，告诉我，今天这口水塘里冒出来的是什么气泡？
我的小说完工了，想告诉你一声。
那我比你落后了。你看，天气的原因，工程只得停下来。你赢了我，祝贺你。二飒亲了我的额头，我们拥抱着。
林子，你的手好烫。
我更紧地抱住二飒，我爱你，二飒。
我，一直等着你爱上我。
窗外，有雷声在滚动，远远地，似隐似现。我的心里也有雷声滚动，想要对我的二飒说。像虞姬，这句话说了，就可以跟一个人一生一世；像虞姬，这句话说了，就可以去泰然赴死。
我用手捧住了二飒的头，望着二飒深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二飒，在这个人欲横流、物是人非、情感泯灭的年代，我，可以，可以爱你到永远。
这句话说出来，我就明白了。我从岁月的一端走到这里，一路上，满怀喜悦和忧伤，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对二飒说出这句话的。
二飒把我抱到床上，我们相拥在一起。
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时，二飒穿衣到楼下去买了快餐进来，我们就坐在床上吃。
外面的雨下得小了一些，我赤脚跑到窗口前。我们这栋房子，本来是可以看见秦淮河的，谁知新盖的一栋楼房，把整个视线给挡住了。二飒从后面过来搂着我，亲吻着我的头发。我望着小雨就这么下啊下啊，还是忍不住把大舅告诉我的情况对二飒说了，我猜想二飒会很激动，很失望，也会很气愤。但二飒听着，依旧吻着我的头发。二飒柔声对我说，林子，你好理解我，你真是既聪明又善解人意，你总是让我惊喜。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有料到居然真会这样。但是，林子，这不正好说明我的设计方案是很合乎秦淮河实际的吗？
二飒，我们去找他理论！
不能太冲动。再者，我们也不能针对某一个人是吗。对了，听说最近市里开通了市长热线，而且，还搞了个市长接待日。这样，我今天下午去市政府看看，我想直接找市长谈。我相信，如果，我的设计是最好的，市长一定会重视。
我下午陪你去吧，二飒。
不行，你谈稿也很重要。
那么，我从亚东老师那儿出来，就去找你好吗？
好吧。
下午三点，我和二飒分头行动，我到海天，二飒去找市长。
我坐在海天编辑部，跟亚东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思想一直无法集中。我担心二飒那里情况会有什么变化，我担心二飒见不到市长，又担心市长找到了二飒的方案却不被市长看好。我心里头一团乱麻，好不容易对亚东讲完了我的创作思路，最后，亚东答应他看一遍，再给我打电话。
我走出海天，立即拨通了二飒的手机。在什么地方？二飒。
市政府。林子，你那儿谈得还好吗？
好。我说，我马上到。
我关掉手机，打着伞在雨中拦的士。的士很多，可能下雨的缘故，好几辆都是客满。这时，一辆兰色富康停在我面前，我赶紧钻了进去。
我对司机说，快，到市政府。
司机看了我一眼，熟练地把红色空车牌扳下，他说，到市政府得一刻钟呢，小姐，听听歌好吗？我说随你便。
我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晃而过的树木，店铺，人群，我的脑海里除了二飒还是二飒。这时，音乐响起，是今年最流行的一个叫蔡琴的女歌手唱的你的眼神，她的声音透着一种古典的忧伤，像车窗外飘洒的雨：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
br /> 不过二飒，如果，你的秦淮河计划完成了，之后你还会做什么？
做生意养活母亲和我自己呗，还有写作。二飒认真地说，我想写一写我的父亲，一个做王者不成，终生都在逃跑的人。他的血液流淌在我的体内，我要写出来，也许是想更清楚地了解自己，也许是完成一种超越和传承吧。说完这些，二飒似乎心里像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在索桥上道再见。
这一晚，我打开电脑却无法写一个字，我让虞姬在垓下之夜转辗反侧，为情为义苦苦追寻，而二飒和那条河的故事在我的大脑里也晃来晃去。我忽然明白，一条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流淌着，原来是它牵引着人们梦想的翅膀啊。
d、这就叫“圈子”我听见打趣的话语在此形成一条惯性的河流。
早晨八点，我还赖在床上睡觉，大舅就打电话给我，说让那个什么傻的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说他不叫什么傻，叫二飒。喔对了，二飒嘛，什么名字不好取，取这样一个！咳咳。大舅说，报告和方案富民局长也看了，想找他谈谈。不过，这事最后还是要由班子来敲定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另外，大舅还说，暑假马上到了，你大舅妈让你给小海找一名钢琴教师。你熟悉文艺界的情况，一定要全市最好的。
我要把这消息告诉二飒，丢下大舅的电话就拨二飒的手机。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咚咚跳着。手机通了，传来机器和汽车的轰鸣声。二飒“喂喂”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几乎难以分辨。二飒，你在那里呀，这么吵？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你好，林子，我在工地。听到信号好多了，我才说，你赶紧去城建局一趟，我大舅和张富民局长要找你面谈。好的，我马上去。是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压了电话，我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你二飒凭什么相信我就那么希望知道你那条河的出污工程是否中标。那不过是一桩小生意而已，我告诉自己，心里却乱乱的。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记起刚才答应大舅小海学琴的事来，找谁最好呢？想来想去熟人和朋友中，就金波的那位“玉女”老婆是艺校的钢琴教师，而且，钢琴弹得绝对是鹌市第一。于是就拨了金波办公室的电话。
金波似乎在电话机旁等着似的，拨号音刚刚响起，他那头的“喂”就传了过来。有约会吗，金波，怎么一直守着电话机呐？我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腔调又滑入了某种轨道，那是一种沙龙语体，它打着一种明显的圈子痕迹。他说是你呀林子，这不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专门等你的电话嘛！呵，你那张臭嘴什么时候抹蜜了，是玉女小姐调教有方啊！我听见我打趣的话语形成一条习惯的河流，它流淌起来，就漫无边际。
没办法，一说话就像接上了火。不能老跟他闲扯皮。趁他还没有反驳，我立即调转话头，我说哎金波，有一件事要搬你大驾哟，让你那神仙老婆帮忙带个徒儿如何？！这事你必须答应我。
咦——是谁能让林子这么在意呀，先说出来，再回答你。
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不会像你那神仙老婆一样神神道道的吧？告诉你也不妨，我大舅的小公子我的小表弟想当钢琴家，如果你老婆答应，就带了这个徒儿，就当给我帮忙啊！
问题倒是不大。不过，这事得你亲口跟她讲，否则她会不高兴的。金波的声音听起来萎靡不振起来，但只是一顿，马上恢复了惯常的姿态。这么办吧，再过半个小时你到我办公室来，我陪你去找她。
这话还够义气，我说，那等会儿见。
我又赖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也不是睡，只是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这样眯了一会儿，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指到十点，吓得我睡意全无，慌忙穿衣洗漱，走下楼来。
阳光刺眼，照耀在永安河上。故意把它叫秦淮河，纯粹是审丑心理使然。这条工业污染和城市垃圾积淀深厚的人工河，自从我被分配到鹌市，几乎每天都在它的铁索桥上走来走去，河水泛着乌泡，一股恶臭侵人肺腑，只让我恶心头晕。夏天的秦淮河是最糟糕的，河上油污覆盖。有一年，洪水泛滥，漫出堤坝的污水，竟将整个沿岸的田野和茅屋，染上一层黝黑。如果在山顶上看鹌市，就好像两条乌蛇垂死在鹌市的手掌上；冬天会好一些，尤其是冰雪覆盖的情况下，会更好一些，冰雪无疑使洁白缝合了一切丑陋的东西，暂时让我们记起还有干净的一块好地存在。这条污水河曾给过我灵感，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净地，就借写冰雪覆盖下的秦淮河，而言自己的审美感受，金波当了我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他对我说，林子，你是个典型的唯美主义者。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金波的。在我们这个已经存在得太久的圈子里，金波一直起着不可或无的作用，是一个很有写头的人物。一篇小说里如果没有几个个性独特的人物和从这几个独特人物身上发掘出来的足够有趣的细节，是很难让读者看下去的。金波不用挖掘就是这样一个有可读性的人。他的独特并不在于他是市内一家刊物的编辑，他的独特在于他与那些报刊编辑有着惊人的不同，这一点首先表现在他对于金钱的重视，他很会赚钱，他赚钱很狠。我认为金波之所以能够赚钱得宜于他的一张臭嘴，他能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也可以将事实真相说成子虚乌有，不是当面听见，连你自己都要怀疑自己这个人是否存在。除了得宜于这张臭嘴，金波还有一个审时度势的脑子，对于稍纵即逝的商机，他总能够及时反应并把握。这使他在赚钱上如鱼得水，加上他的狠，比如在钱这个问题上的六亲不认，他能够把宰人的话用很够意思够朋友的语气说出来，并且一脸真诚地使你自己都不得不羞愧难当。在我印象中，金波跟谁都很朋友。在似乎很朋友的拍肩搭背中，在谈笑间，广告和生意如同强虏灰飞烟灭，分分秒秒都被金波搞定。
然而，在金波就像印钞机一样赚钱的日子里，金波开始迷恋上了一种消费游戏。他最大的能耐就在于他的一双眼睛的锐利。在芸芸众生里，他一眼就能把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让他脱掉裤子作为典当品的赌友从人群中挑出来，组合成一支使他兜里的银子流水一样哗哗流进他人钱包的精锐队伍。从此他就像一架赚钱的机器，拼命地赚，然后拼命地赌，收和支，日和夜，循环往复，以致无穷。他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但不到一个月就解体了。他还有一套令我们这帮文友羡慕不已的三居室，这套三居室不是报社的福利房，而是金波从他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金波结婚前把房子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并特意在客厅墙上挂上一块图案怪诞的意大利挂毯。这块挂毯是金波的自豪和骄傲，它是金波母亲离开中国时留给金波的唯一纪念。
金波的第一次婚姻是短促的，这主要应该怪金波。新婚之夜，当一帮贺喜的赌友连扯带拖把金波拉出去一场豪赌时，谁也没想到这场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第七天凌晨，金波面如土灰地回来了。此后，陆续几天，赌友们相继上门，一个搬走了电视，一个提走了收录机。一天金波一个叫大迪的朋友开着车来了，同时还带着他刚刚领了结婚证的女友，他们站在金波的楼下喊金波，金波一边应着，一边爬上凳子，他取下了曾让他视若珍宝的意大利挂毯，然后下了楼，亲手把挂毯放进车后仓。在整个过程中，金波始终是微笑着的。大迪的女友感动地说，金哥，没有想到我们结婚你会送我们这么贵重的礼物。金波与大迪相视一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恶毒地想，女人的纯洁和简单是男人的欺骗和复杂一手造就的。金波的新婚妻子自始自终冷眼观看着新房的衰落和暗淡，第十三天，他们没吵没闹就办了离婚手续。
因为这次婚姻，金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发誓从此一心写诗，做编辑，不挨麻将桌，不近女色。只是，偶尔赚点银两，补充给养。在鹌市这样一个交通十分发达的城市，我们经常看到骑一辆破旧自行车的金波，这种情况，金波一般是外出办事和赴朋友饭局。酒桌上的金波恢复了他一张臭嘴面孔，他开始调笑自如。然而酒席散尽时，任你八抬大轿也休想把他拉上赌桌。为此，朱文笑说，金波这小子早年输掉了一幢房子，现在竟然要从一块砖头节约起。
金波对女人的恐惧也在朋友圈子里成为笑谈，跟女人耍贫嘴可以，如果真枪实干，逃之夭夭的必是大男人金波无疑。如果有人竟要给他小子介绍女友，他会如惊弓之鸟般急急躲避，一副守身如玉般的样子，然后故作姿态地扬言，不想跟人再分割一次财产。与金波同样嘴臭的朱文，赠送金波一个诨号“金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金童”称谓的金波，却在守身如玉三年之后结了婚，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对方就是被金波贬低得一无是处的、有着“玉女”之称的李雨。
李雨走进我们的圈子纯属偶然。一次市里召开一次文艺界联谊会，市艺术学校在会上搞了一台综艺节目。李雨又是钢琴演奏，又是美声演唱，用诗人孔子的话说，什么叫专业？看人家李雨，那指法，那音色，那风韵，那才叫专业啊！看见李雨，你才明白尤物一词的发明者真是一个天才。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永远羞涩、娇媚，五官和身材都是按照唐朝美人的标准长的，关键是她的年龄，一点看不出三十有二了，似乎永远十八岁。酒席上，诗人孔子和金波对李雨大献殷情，此后，我们莫名其妙被宴请几次，直到进了门，才直呼上当，因为我们看到尤物李雨一副永远十八岁模样地坐在酒宴上，一边小猫般优雅地舔着水果，一边专注地望着高谈阔论的金波，偶尔一脸纯情地发出一声会心的“哦”字，那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瓷人儿般的少女，而她的实际年龄我们都刻毒地牢记在心。咳，女人到了该老的年龄不老就是这么一种精怪。舍莉对我耳语。我看着故作姿态的李雨，肚子里装的形容词到尤物为止。孔子暗恋了一段李雨，望而生畏，丢下一句话——此女难养也！金波在报社与艺校之间奔波了一个冬天，外加半个春天之后，似乎跟我们的评价有所不同，他一次冷笑着说，一个内心也许很真，但外表很假的女人。我们都看出他老兄明里在贬，暗里却含着褒意，朱文突发灵感，说哎呀呀，你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这就叫作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啊！金童玉女从此叫了开来。
鹌市报业大楼总共十六层，金波他们编辑部在东座十一层，我站在楼下打了电话，就站那儿等金波。我望着大街，把圈里的几个朋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觉得金童自从远离赌场后与“琼枝玉露一相逢”的玉女亲善起来，虽然唐突，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瓷人儿似的玉女如何放弃宝马、大奔的诱惑，而乘上了金波的那辆野马山地车的。一会儿，就见金波一身黑衣黑裤推着他的野马出了大门。金波跨上野马，说，坐上，林子。我们穿过一条小巷，艺校就到了。金波跟传达室的老伯打声招呼，我们就到了琴房。老远，就听见音乐飘飘，那是一支叫作致爱丽丝的钢琴曲，正被李雨如痴如醉地演绎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一个长发齐肩、细长眼，脸上长满青春豆的男生，坐在最前排，正痴痴地望着他的老师，那种眼神，明眼人一见便知是怎么一回事。
下课了，李雨如梦如幻走出来，阳光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病态的美，她见到我们一笑，算是打招呼，依旧不慌不忙步态优雅仪态万方地走来。我在心里真是佩服这样的一种矜持。记起我上大学时的一个同室女生来，那时侯我一直不明白在校园里疯疯野野的那位同学，怎么可能有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和一尘不染、线条笔挺的西裤，她后来当了团干，入了党，据说毕业后在她们家乡的小县城里还当上了副县长。李雨是另一种的矜持，它有机地发掘了病态的艺术潜质，自然是当不了副县长的。我对喘气声里都有美人特质的李雨说，有件事想拜托你，我就把表弟小海学琴的事告诉了她，让她帮忙。李雨的回答一点不爽快，她说，这事呀，我们学校倒是在暑期要办班的，只是看你那表弟是否有音乐天赋。有的。有的。我很见不得李雨的艺术家派头，十一、二岁的孩子学琴，只不过是培养他一个业余爱好，如果都看艺术天赋，这初级艺术学校不关门，让你李雨喝情调去。李雨想了一想然后说，那么到时领他来看看吧。我连声说好。
这时，从背后跑来一个男生，却不到我们的身边，只在四、五米开外怯怯地叫：李老师，李老师。我们回头看时，长发齐肩，是青春豆。李雨就对我和金波说声对不起，折了回去，与青春豆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这对师生嘀咕了很久，看那青春豆似乎很虔诚，一脸的诚惶诚恐，而我们的美女兼艺术导师，在青春豆面前授业解惑，似乎耐心十足且尽职尽责。我们只好站那儿干等着，等着李雨轻言细语或者是风情万千打发掉那个长发齐肩的青春豆。在整个过程中，我身边的金波一言不发，无聊地抽着烟。我发现，金波是很喜欢唯美和浪漫的，这些艺术气质像酒精，像雅致的瓷器，令他渴望拥有；然而一旦拥有了，他就有了不真实的感觉，因为他永远搞不明白这些东西在家庭生活中是否可以拿来当饭吃。
这时，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听到了二飒兴奋的声音，林子，城建局已经批了我们公司的工程报告，而且，我对秦淮河的整个方案，市里也准备尽快采纳。这要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晚上请你和朋友们在双飞燕喝酒。
我告诉二飒，金波也在我一起。金波接过手机，面部表情明显地多云转晴，他瓮声瓮气地说，喂，哥们，没有经过大哥我，你竟然跟林子单线联系啊！什么？喝酒，好啊，大喜事，应该请。都去。老地方见。
有了酒事，金波的语言似乎就有了神采，眼睛也放出一道亮光来。
e、找到了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感觉。
酒桌是一个场，把散布在鹌市的圈内人一个不少地召唤到双飞燕。在那个叫点绛唇的包间里，我们围桌而坐。
金波因为年龄最大，上席自然是他的。李雨小鸟依人坐在他左侧。李雨的身边是孔子和舍莉，舍莉的身边是二飒，二飒的旁边是我，朱文坐在金波的右侧，也在我和金波中间。二飒嘴上叼着一支烟，吐了一口烟雾，然后轻声对我说，林子，真的很感谢你。我望着桌上的茶杯，一时有些语塞。舍莉拍拍二飒的肩，咳，你怎么老跟林子咬耳朵？我与二飒相视一笑。孔子便叫，舍莉，你不要介入嘛！我乘机调笑，孔子，快跟舍莉咬耳朵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把一帮子文友变成了一桌子酒友，这一帮子酒友中，又分离出一桌子牌友、麻友，在酒席散尽后物以类聚，各行其道，让人经常想起来感到后怕。诗人孔子曾经就此写过批判性新诗我们的酒场、我们的牌场和我们的情场。在某种程度上，酒醒后的孔子，还是很有批判精神的，只要舍莉的眼睛还在对他放电，他的诗歌就不会枯竭。
金波扫了大家一眼，他的臭嘴又开始发痒了，叹道：唉，要是我们圈里再发展一个女战士多好，这样我与朱文就跟孔子和二飒一样左右坐两个女孩，让人幸福得死去哎哟！我们闻声抬头，只见金童的招风耳，已经被玉女扯得尺把长。大家就笑，好了好了，快灭了那个歹念，以免受皮肉苦。
这时，小燕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朱文喊道燕子燕子，快坐我身边来。燕子笑，一会儿我来给大家敬酒，只是我想找林子聊聊，你们不介意吧。朱文说，你俩不会是同性恋吧？神秘兮兮的。
同性恋又怎样？！小燕的双手搂住我的肩，示威般地把我扯出门来。
林子姐，穿过走廊，小燕叫我，声音分外地柔和，眼睛里熠熠闪亮。林子姐，我准备把双飞燕盘出去了。我惊讶地问，盘出去？干得好好的干吗要盘出去？
我要结婚了。小燕把我请进一个包间，让到一张真皮沙发上，一脸羞涩地对我说。
恭喜你呀，小燕。我真诚地搂住她的肩，心里真的为她高兴，但也为她担心。可是，结婚跟盘掉酒店有什么关系呢？小燕，你千万不要结婚后就把自己变成一名准太太。
没有办法，我必须离开鹌市了。小燕的神色有些让人琢磨不定。我问，为什么？
他需要我。小燕的声音很轻很小，她说，雷昕出了车祸，躺在南方一家医院里。我把酒店盘出去后，就到南方找他，一辈子照顾他。
我的心一紧，雷昕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但他不肯拖累我。你记得那年他来找我的事吗？那以后，他一直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谈他的生意，谈他的事业，就是不谈他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晚上，大约凌晨三点，我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我一听竟然是雷昕的声音。他似乎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他沙哑着喉咙叫我小燕，我怎么才配得上爱你？他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就说这一句话，我的泪水直往外涌。后来，电话那头不知什么打得一响，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对着话筒叫雷昕雷昕，就是没有什么反应。我那一刻既担心又焦急，不知他那里出了什么事，如果不是夜晚，我真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去。
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一直还深爱着雷昕，这个给了我耻辱、又使我们的姐妹之情陷入不义的男人，今生却是我的挚爱。
后来，他来找了你？
不，是我去南方找了他。我们就近在他住的商业区里找到一家叫意大利萨比的酒吧，一瓶一瓶地喝酒，后来，酒吧老板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杜松子酒了，我们两个就疯子一样大笑起来，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酒吧，我对雷昕说，我们结婚吧，他就搂着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们正式筹办起结婚的事情来，可是老天为什么对我不公，让雷昕年纪轻轻就失去一条腿，那辆肇事的车逃脱了，可是找到他们又怎么样？他们无法偿还雷昕的健全啊。
林子姐，你不要为我难过，这个世界上，如果我遇到我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去做的。我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可是在鹌市，我是把你当自己亲姐姐一样看待的，我不能瞒你。
我握住小燕的双手，我发现，如果说安慰，什么样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一个伤感的故事，如果它是出现在某本书里，我们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是它却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们的身边，甚至我们的熟人和朋友正亲自经历，这种感觉，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等我回到酒桌以后，心里沉重得还好久缓不过气来。
大家见我来了，都齐声说呵来了来了，二飒细心地起身帮我挪凳子，我刚坐稳，直听舍莉就喊：开吃！开吃！大家频频举杯。二飒坐在我的身边，与大家谈笑着，似乎继续着刚才一个话题。我的心绪却一直恍恍惚惚，不知酒滋味。直到老板娘谭小燕再度容光焕发出现在我们的酒桌上，我才发现，实际上，我的内心是很脆弱的，因为脆弱，我从来就不敢面对选择，面对生活的凛冽。小燕是一面镜子，她身上有种强悍的力量，使我看见了自己灵魂的虚弱。
二飒在说，来，大家一起干，我真的很庆幸，回到鹌市，我拥有了这么多真诚有趣的朋友！小燕也说，我敬大家一杯，感谢诸位多年来对双飞燕的支持，感谢你们给予我的帮助和支持。大家都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只有我明白小燕的真诚。我端起酒杯跟小燕碰杯，我们相视一笑，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种特别的东西。
饭后，大家一起坐到沙发上喝着扎啤和茶，朱文与一位叫追星族的服务小姐吹嘘着他的一个短篇。孔子和金波争论起诗歌创作的问题，他俩唇枪舌战多少年，我们都不足为奇了。当然，舍莉是一剂解药，他们总能够在紧要关头化敌为友，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瓷人儿艺术家李雨，热闹中更有一番景象。小燕安排服务员上了两扎啤酒和一壶绿茶，就告辞了，她的应酬太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文学就像政治一样让人充满热情和狂热。用一位大师的话说，那是因为这些人都吃过文学这包苦药，中毒太深的缘故。
我跟二飒坐在角落里，很随意地交换着对城市建设的一些看法，我在心里很叹服二飒的设计理念，我们在朋友们热闹的文学讨论中超然物外，我甚至有点觉得那些文学心得和话题，只是我们身后的一面风景雅致的背景，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了共同的关怀。后来，二飒笑着问我，舍莉说你在写项羽，是写他的霸业霸气？还是在写他的爱情？
你认为项羽的霸业可写，他的爱情就不可写吗？我就故意反问他。
恰恰相反，项羽的霸业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的梦想，他是一种普遍性；而项羽的爱情，我却认为是经典爱情的一个例外。它应验了一句话，好看的，都是有毒的和令人痛彻及骨的。
是的二飒，有毒的和痛彻及骨的，你表述的太对了，你点醒了我。听人谈到项羽和虞姬，我总是免不了要激动，可见我也是一名文学病毒的携带者，当然，还是从古墓里跑出来的那种。
正因为有毒和痛彻及骨，它才是稀有的和弥足珍贵的。我对二飒说，项羽和虞姬两个人实际上很相象，都很执著和决绝。只不过项羽是霸业大于情感，虞姬是情感大于生命，这是社会对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安排和认定。
二飒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三十年代有个女作家重新演绎过霸王别姬，她揭示了虞姬自刎的另一层文化含义；在垓下，项羽霸业未竟，要死里逃生，虞姬自刎是大义，是爱的绝唱，而一旦项羽王天下，作为帝王嫔妃，虞姬的爱情是万紫千红中的红一点，那是女人的悲哀，爱情的绝境，虞姬那么聪慧，以死铭爱，既求得爱的永生，又不再为将来宫廷中的争宠失宠事情伤神，这也是别无选择中的选择，无欲中的智慧，无为中的大为了。
不是这样的，二飒。这位女作家对女人只了解了柔，没有了解其刚，而人性中的刚，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而不是存在于性别的差异里。虞姬舍生取义，是为了爱情的升华，是为了项羽的霸业。她以为她的魂魄可以继续追随霸王旗作最后的一搏，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项羽失去她也就失去了独行天下的雄心，所以他不肯过江东重振旗鼓，情愿拔剑自刎以身殉梦以死殉情
我的话题一打开，就有些情绪激动，我继续说着，我查过汉书、史记和秦汉史话，比如与项羽两雄争霸的刘邦，在情感上就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不像项羽忠义威猛的同时，把一个情字看得很重，霸王别姬就是一个实例。不像刘邦逃亡中，为自己活命，不惜抛弃骨肉于不顾。
二飒专注地望着我，他说，你的见解很特别，看来我应该重新读一读史书，一个作家应该尊重历史，却不应该拘礼于史学家的看法。你的重新演绎很有价值，至少对于女性和爱情的思考是这样的，让我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好些经历。这么多年一直为一些事情忙碌着，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至于我有什么意义。在这一点上，有点像自负又盲目的项羽。我现在不再这样了，我只想为自己的内心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包括秦淮河吗？
包括秦淮河。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二飒身上有一种纯粹的东西正悄悄打动我。
我送你回家吧。二飒的眼睛那样望着我，轻轻地说。跟他并肩走出双飞燕，与朋友们告别。心里却在想象那双男孩的眼眸是否也有像楚汉相争中的那个被虞姬钟爱着的汉子那样的重瞳的光泽。迎面一辆的士开来，车灯一闪而过，让我看见的是金丝镜片后的一双纯粹的眼睛，清澈，没有丝毫杂质。我们都没有说话，沿着昏暗的街灯继续往前走。不知怎么，就不知不觉来到秦淮河大堤上。
暑气渐消，夜风习习，一轮红月亮挂在夏夜的天空，有一种忧伤的美丽。它的光辉比不上布满苍穹的闪闪烁烁的繁星，繁星如水，而满月如被梦想娇纵惯了的迷人的少女。与二飒站在秦淮河长堤上，我觉得生活和命运有点像一块神奇的魔方，它“吱呀”一声转动一次，就把我们转到一个命定的位置，比如眼前这条人工河，我讨厌它，厌倦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治理它，好久以来，它却与我保持着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它把满怀热情、一心想治理它的二飒带入到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和写作，似乎有了一道神谕，它不知不觉地被推动着，并有了一个方向。
二飒点了一支烟，叼着。那是经常熬夜的人才有的习惯。忽然，二飒扔掉了手上的香烟，拍打着我的肩膀轻声叫了起来：林子，看啊月食！
他的身体挨我那么近，烟草的味道弥漫在我的嗅觉里，我抬头看见了红月亮，那满满的一轮，此刻，正被一只神奇的巨掌一点一点遮盖和吞没，忧伤的少女一会儿就要消失。我早晨看过鹌市晨报，知道今晚有月全食，而且时间将持续到零点。我就这么一直盯着红月亮，渐渐地，红色的忧伤化为余烬，不一会儿，再看夜空，不着一丝痕迹，依旧繁星闪烁，深邃无比。这么说那只巨手偷走了红月亮了，少女的忧伤也悄悄被偷走了。可是，时光会再一次重现，一切还会从头再来，月缺月圆，潮涨潮落
林子，二飒轻轻地唤我，二飒的双手绕住了我的双肩。我抬头看见了一张深情而坚毅的脸，还有一双爱怜的目光：林子，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你一直都是，你总是在行走，你的心属于远方，可是，你听着，林子，这一辈子，我要照顾你，我想和你牵着手，共赴一个未来，好吗？我把头扎进二飒的怀里，我听见了二飒砰砰的心跳，泪水就止不住地从我的双眼里流淌下来了。这就是爱情吗？我问自己。
二飒的双手捧着我的脸，他喃喃道，你哭了？林子，告诉我，你感伤，还是高兴？我的泪水更多了，我拼命摇头又点头。二飒就开始吻我，吻我的额头，吻我的泪眼。
后来，我们就一直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在大堤上走着。
再后来，红月亮从云层中走了出来，繁星开始黯然失色。
如果时光停留，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f、诗意也好，悲剧也好，林子终于说出了那句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话。
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初稿。
清晨，我坐在躺椅里等着打印机把我的稿子输出来。我闭着眼睛，可是大脑一点也无法清静，项羽和虞姬他们鲜活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史书始终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在史料里，我们无法看到虞姬的全貌，可是，仅仅是霸王别姬一幕就已经足够了。一代英雄项羽的慷慨悲歌，谁说不是对千秋霸业和爱情的绝唱呢！“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反复高歌，虞姬抚琴唱和，乌骓马仰天长哮，直到英雄的泪模糊了美人的眼。
我重温着那个场景，久久沉醉其中。
这时，琴弦“扑”地一声断了，虞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不能再等待，那样会延误突围的时间，也会成为敌方的人质。她起身走近项羽，她把他叫大王，他却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夫君。她十三岁时就嫁给了他，他把她从浣衣的山涧小河边带上马背，因为他长了一双舜一样的重瞳，因为他身经百战，几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败，是一个勇猛超群的人，因为他的髭须有着钢针的硬度，他爱她的百媚千红，他把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虞姬走近他的爱人，因为她相信这个仁厚且刚烈的男人勇力过人，非同寻常，他只要逃过这一劫，就会重振雄风，完成霸业。有什么比让一个男人去追寻并实现他的梦想更好的选择呢！
当男人流泪的时候，女人即使流着泪也是强大的。它的强大是爱情的强大，是母性的强大。满怀情爱和母爱的虞姬就这样走近了项羽，她第一次主动吻了他的眼睛，她要跟这双重瞳话别，她的声音不大，但项羽听得非常清楚，她说，大王一定要保重，妾身魂魄愿附身于乌骓马，追随大王，来日重振霸王旗。说着，项王腰上的佩剑，已被美人的血染红。
项王的眼中只看到这一片鲜红。
项王倘徉在一片血色之中了。淮河涨水了，乌骓马，你与我的美人合而为一了吗？你只是剧烈地喘气，你在点头回答吗？天亮了，那该死的农夫把我带进一片沼泽，使我迷路了。等我折回时又被汉军数千人包围。想我项羽身经百战，挡我者败，我所攻者皆服。何时陷入过穷困末路之境，且待我单骑斩将，让你们看看！
血啊，血啊，我看到的都是敌人的鲜血。再往东，就是我起兵的地方。乌骓马，看到乌江了吗？看到乌江上一艘小船了吗？乌江亭长下巴上那花白的胡须让我汗颜啊，乌江亭长说的那番慈父般的话语让我无地自容啊！虞姬，当年我与江东八千名热血青年一起渡江西进，如今只有我一人生还，我是愧对江东父老啊！也愧对了你的爱情啊！时也，运也！罢！罢！罢！我现在真的很平静了，我的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样平静过。真的，很奇怪，这么平静，就像当年与你相遇在山涧的小河旁，你的一个眼神，就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远离了轻狂和浮躁。虞姬，你记得吗？乌骓马，你去吧，你毕竟是个畜生，留下一条命吧。虞姬，我来了，让我们在天上重逢！
乌骓马被牵下船，它亲眼看到它的主人自刎于敌阵，它长啸一声滚地而亡，那个地方因此有了个地名叫“滚马滩”虞姬附身于马腹的灵魂，这时也清楚地看见了心爱的人血染战袍、身首五处的惨烈。她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有谁知道灵魂是否可以流泪）。
战难后，虞姬墓修缮一新。
有一种西洋移植东土的植物被人取名叫“虞美人”并被一只手记入了中华药典：虞美人，属于罂粟科，有毒。它开始集中在安徽灵璧长，然后散漫于乌江沿岸长，后来，大江南北都有了这种叫作“虞美人”的植物。
接到大舅的电话时，我正把输出来的那篇虞美人往文件袋里装，我给海天编辑部的亚东老师打过了电话，约好下午请他看稿。然后，我准备拿起电话打二飒的手机，我想把我的小说完稿的事告诉他。鹌市的秦淮河改造工程全面启动，二飒的出污工程排在前列。二飒的公司将骨干施工人员召集起来，全力投入到这个工程上来。每天忙碌的几乎见不到人影。尤其是近日，工程接近尾声，二飒很忙，我只好每天在电话里询问一下他的生产进度，二飒戏言这叫革命生产两不误。二飒总是对我说，让你的项羽和虞姬快快写出来，写出你自己的审美来。等你写完了，我的工程也完成了，那时侯我们一起庆贺。二飒如果听到我的小说完稿，他一定很高兴。二飒还说，我现在正一步一步走进我父亲的生活了，我有点了解他作为建设者的那一面了。如果我的秦淮河的综合治理方案被市里通过的话，无论这个工程最后由谁来做，我都可以自豪地告诉自己，我完成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我说，没错，老天不会辜负你的。
大舅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进来，我的脑子还半天转不过弯来。听他的语气，事情好像很急，我以为李雨那瓷人儿把我小表弟给淘汰了呢，正抱怨李雨，谁知大舅没好气地说，少给我装佯，快到我办公室来。大舅是皮性子，突然这么语速加快，我一下想到了二飒有什么事，丢下手头工作，就一路小跑到了城建局。
我推开了大舅的办公室大门，心里祈祷着二飒一切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但大舅的脸色毫无疑问是十分生气的。我心里惴惴不安，进门先喊大舅，大舅说自己倒杯水吧，我便到他大班台一侧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凉茶，咕咕咚咚喝了一气，等着他发话。大舅问，那个二飒姓费吗？我说对呀。他父亲叫费思晟是鹌市早年的副市长吗？我说是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大舅你干吗问这些？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要给我讲血统论和成分论啊？！我虽然有点摸不清大舅问话的来路，但仅仅凭着一点本能，还是嗅到了几分政治斗争的味道。
大舅望着我，从抽屉里拿出二飒那一叠永安河综合治理设计方案递给我，林儿，你把这个交给二飒，大舅已经尽了力了。让他把自己的工程做好，别的，就不要参与了。
为什么？是设计方案存在问题吗？
设计方案倒没有什么不对，林儿，大舅很赏识二飒的才气，以后有机会，带他到我们家玩。
可是您原来说过的，富民局长和您都特别欣赏二飒的设计，为什么就不予采用呢？
唉，大舅长叹了一口气，似乎为是否应该告诉我为难。最后，大舅抱起了自己的茶杯，抬起头望着我：林儿，这事本来不应该给你们这些孩子说的，可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该了解一些单位以外的事情。你富民叔叔昨天去舒副市长那里，才知道费二飒是费思晟的儿子。舒副市长是我市分管城建的老市长了，过去跟费副市长有些工作上的分歧。而且，永安河整个治理方案，舒副市长也另有安排了。
大舅，那您应该主持公道啊！二飒的设计不仅考虑了综合治理，更兼顾了开发利用、绿色环保和文化品位，难道一个堂堂副市长不考虑设计方案本身的价值，只考虑个人恩怨是是非非吗？作为鹌市的市民和商人，二飒就没有那些官僚的私心，他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去做这个工程赚钱盈利，他想的只是设计方案能够实施，用自己的智慧把家乡建设得美好一些。这不是您常常告诫我的吗？
我拿起设计方案装进我的背包，也不管大舅解释什么，冲出门去。
大街上下起了雨，许多没带伞的人躲在商场和楼房的门前避雨，那些人望着我在大雨中走，脸上是一种漠然的神情。我把背包抱在胸前，我的背包里装着二飒沉甸甸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它跟生命里的许多东西有关，跟我们这个城市有关，跟血脉有关，跟成长有关，跟我的爱情有关。我现在只想哭，过去遇到什么事情，再委屈，再难，我都没有想哭的感觉，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场。我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秦淮河大堤上，清理一新的河道被新铺的水泥覆盖着，偶尔几缕稻草在水泥板的夹缝间被雨水冲刷成金黄色的委婉的水藻。河水浑浊但不再恶臭，腥风中散漫着一股百废待新的气象。我溯河而下，河水分流的地方就是二飒的工地，我好想见他。
工地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筛砂机和几台搅拌机在雨中孤独地耸立，更没有二飒的影子。我想起了电话，就打开手机，幸好手机还有一节电，打一个电话还行。二飒的手机马上拨通了。我的声音一定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二飒问林子你怎么了？我，我在工地。我的眼泪随着话语的最后一个字，终于流了出来。二飒慌了，他说你不要走，我打车来接你。
我真不知道二飒是怎么把那辆的士领到这个地方的，河堤上坑坑洼洼的碎石是很容易伤害小车轮胎的。二飒下了车，的士司机嘀嘀咕咕向他抗议着什么，后来，司机看见了雨中的我，就住了口。我全身已经湿透了，连衣裙贴在身上，二飒心痛地搂住我的肩，扶我上了车。我们都不说话。二飒不知所措地帮我擦拭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我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套长袖衣裤，而且还打了领带，二飒平时是很随意的一个人，除了谈生意和签协议例外。我知道他一定是丢下手上重要的一切，赶来找我的。为了我，他可以放弃那些。
我们在设计院单身楼下车，一起上楼。二飒还是第一次到我的小屋里来。他细心帮我准备浴巾和热水，等我洗完了，他已经倒好了热茶，他说，喝一杯，预防感冒。看我，这个样子。他扬起颈脖咕咕嘟嘟一副夸张的表情，倒是挺像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杜丘的。看我抿嘴笑，他就抱住我，指着我的心口说，好孩子，告诉我，今天这口水塘里冒出来的是什么气泡？
我的小说完工了，想告诉你一声。
那我比你落后了。你看，天气的原因，工程只得停下来。你赢了我，祝贺你。二飒亲了我的额头，我们拥抱着。
林子，你的手好烫。
我更紧地抱住二飒，我爱你，二飒。
我，一直等着你爱上我。
窗外，有雷声在滚动，远远地，似隐似现。我的心里也有雷声滚动，想要对我的二飒说。像虞姬，这句话说了，就可以跟一个人一生一世；像虞姬，这句话说了，就可以去泰然赴死。
我用手捧住了二飒的头，望着二飒深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二飒，在这个人欲横流、物是人非、情感泯灭的年代，我，可以，可以爱你到永远。
这句话说出来，我就明白了。我从岁月的一端走到这里，一路上，满怀喜悦和忧伤，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对二飒说出这句话的。
二飒把我抱到床上，我们相拥在一起。
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时，二飒穿衣到楼下去买了快餐进来，我们就坐在床上吃。
外面的雨下得小了一些，我赤脚跑到窗口前。我们这栋房子，本来是可以看见秦淮河的，谁知新盖的一栋楼房，把整个视线给挡住了。二飒从后面过来搂着我，亲吻着我的头发。我望着小雨就这么下啊下啊，还是忍不住把大舅告诉我的情况对二飒说了，我猜想二飒会很激动，很失望，也会很气愤。但二飒听着，依旧吻着我的头发。二飒柔声对我说，林子，你好理解我，你真是既聪明又善解人意，你总是让我惊喜。你一定不要为我担心。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有料到居然真会这样。但是，林子，这不正好说明我的设计方案是很合乎秦淮河实际的吗？
二飒，我们去找他理论！
不能太冲动。再者，我们也不能针对某一个人是吗。对了，听说最近市里开通了市长热线，而且，还搞了个市长接待日。这样，我今天下午去市政府看看，我想直接找市长谈。我相信，如果，我的设计是最好的，市长一定会重视。
我下午陪你去吧，二飒。
不行，你谈稿也很重要。
那么，我从亚东老师那儿出来，就去找你好吗？
好吧。
下午三点，我和二飒分头行动，我到海天，二飒去找市长。
我坐在海天编辑部，跟亚东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思想一直无法集中。我担心二飒那里情况会有什么变化，我担心二飒见不到市长，又担心市长找到了二飒的方案却不被市长看好。我心里头一团乱麻，好不容易对亚东讲完了我的创作思路，最后，亚东答应他看一遍，再给我打电话。
我走出海天，立即拨通了二飒的手机。在什么地方？二飒。
市政府。林子，你那儿谈得还好吗？
好。我说，我马上到。
我关掉手机，打着伞在雨中拦的士。的士很多，可能下雨的缘故，好几辆都是客满。这时，一辆兰色富康停在我面前，我赶紧钻了进去。
我对司机说，快，到市政府。
司机看了我一眼，熟练地把红色空车牌扳下，他说，到市政府得一刻钟呢，小姐，听听歌好吗？我说随你便。
我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晃而过的树木，店铺，人群，我的脑海里除了二飒还是二飒。这时，音乐响起，是今年最流行的一个叫蔡琴的女歌手唱的你的眼神，她的声音透着一种古典的忧伤，像车窗外飘洒的雨：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