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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文学 www.90wx.cc,白痴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这时候我是不是疯了?有人很肯定地对我说,后期肺痨病人有时候会短暂性情神失常。明天念这篇“解释”时根据听众的印象来检验这一点。这个问题一定要完全确凿地解决:否则什么都无从着手做。

    我觉得,我刚才写的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话,但是我说过了,我没有时问重新修改;除此之外,我对自己立下誓言,故意不修改这份手稿上的任一错字,甚至假如我自己发现每过五行就自相矛盾,也不以修改。我正是想在明天念它的时候来确定一下,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我是否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回而也就能检验这六个月里我在这个房间里反复思考的一切是否正确,还是纯粹是一片梦呓。

    假如两个月前我就得像现在这样完全离开我的房间,告别梅那罗夫大楼的砖墙,那么我深信,我是会很忧伤的。现在我却没有感到什么,而到明天我就要离开房间,离开这堵墙了,而且永远离开!看来,为了两个星期已经不值得怜惜或者不值得沉缅于某种感受,这种信念已经战胜了我的天性,而且现在已经能主宰我的所有情感,但是真是这样吗?我的天性现在真的全被征服了吗?如果现在来拷打我,我一定会喊叫起来而不会说,因为只有两个星期好活,已经不值得喊叫和感觉疼痛了。

    但是,我只能活两个星期,不会活更长时间,这是真的吗?当时在帕夫洛夫斯克我说了谎:b先生什么都没对我说,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是一星期前有人把一位大学生基斯洛罗多夫带到我这儿来;按信念来说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这正是为什么我要叫他来的缘故;我需要有个人最终对我说出赤裸裸的真话,不要说委婉话,也不用说客气话。他就这样做了,不仅同意并且不讲客套,甚至显然还很乐意(依我看,这就已是多余的了)。他直截了当开口就说,我还能活一个月左右;如果有好的条件,也许还能多活些日子,但是,也可能早死得多。照他的意见,我可能会突然死去,甚至,比方说,就在明天常有这样的事,就在前天科洛姆纳的一位患肺痨、情况和我相似的年轻女士打算去市场买些食品,但突然感到不舒服,躺到沙发上,叹了一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告诉我这一切时甚至带着一丝炫耀自己的无动于衷和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这样是我的荣誉,也就是以此表示,他把我也看做是与他一样的否定一切的高等生物,对他来说,死当然是不值一提的事。说到底终究是明摆着的事实:还能活一个月,绝不会更多!我完全相信,他没有弄错。

    使我非常惊讶的是,为什么刚才公爵会猜到我常做恶梦、他确实说过,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动和梦境”都会改变。为什么说到梦境呢?他要不是医生,要不就真的是个具有非凡智力的人,能料事如神。(但是他到底是个“白痴”这一点是没有丝毫怀疑的。)好像故意似的,就在他来到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不时,那也是我现在所做的几百个梦中的一个)。我睡着了(我想,是在他来前一小时),梦见我在一个房间里(但不是我的房间)。房间比我原来的要大,要高,很明亮,家具也比较好,有大衣柜,五斗柜,沙发,我的床又宽又大,铺着绿色缎面的缎被。但是在这个房间里我发现有一只可怕的动物,不知是什久怪物。它有点儿像蝎子,但不是蝎子,而更丑恶,好像正是因为大自然里没有这样的动物而可怕得多,它故意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就这一点似乎包含着某种秘密。我对它看得清楚:它是褐色带硬亮的爬虫,长约四寸,头部有两指粗,向尾部渐渐变细,因此尾巴未端不超过十分之一寸粗。在离头部一寸的地方,从躯干上成四十五度角长出两只爪子,一面一只,两寸长左右,因而从上面看的话,整只动物就是呈三叉栽状。我没有细看他的头,但看见有两根触须,不太长,状如两根硬针,也是褐色的。在尾巴尖上和每一只爪于尖上都有这样的两根触须,这样,总共是八根触须。这动物在房间里跑起来很快,就靠爪子和尾巴作支撑,跑的时候,身体和爪子像蛇一样扭动,尽管有硬壳,跑得却异常快,这样子看起来非常恶心。我害怕得不得了,怕它螫我;有八对我说,这东西有毒,但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谁把它放到我的房间里来的,想对我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秘密?它躲到五斗柜下面,大衣橱下面,爬到角落里。我连腿一起坐到椅子上面,把腿盘在身体下面。它很快地斜穿过整个房间,在我的椅子附近消失了。我恐惧地四处察看,但因为是盘腿而坐,因此指望它不会爬到椅子上来。突然我听见在我背后,儿子就在我脑袋旁边,有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见,这家伙正顺着墙壁在爬,并已经爬到齐我头高的位置,那不停旋转和扭动的尾巴甚至触及我的头发。我跳了起来,这动物也就不见了。我怕躺到床上去,求它别钻到我枕头底下。我母亲和她的一位熟人来到了我房间。他们开始捉这坏东西,但他们比我镇静,甚至不害怕。但他们什么也不懂。突然这坏家伙又爬出来了;它这次爬得很安稳,仿佛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似的,缓慢地扭动着,这更加令人厌恶,它又斜穿过房间,朝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了门,唤了一声诺尔马,这是我家的一条狗,是一条黑色长毛纽芬兰犬,五年前已经死了。它奔到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坏东西上方。那家伙也停住了,但仍然扭动着,爪子和尾巴端不停地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动物是不会感到神秘和恐惧的;但是此刻我觉得,诺尔马的恐惧中不知怎么的仿佛有某种十分不同寻常的,也仿佛有几乎是神秘的东西,它看来也像我一样预感到,在这恶物身上有某种不祥的东西和某种秘密。诺尔马在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朝它爬来的坏东西面前慢慢地后移着;而这恶物好像想突然朝它扑去,发动突然袭击。但是尽管十分惊惧,尽管浑身打颤,诺尔马还是十分凶狠地看着它。突然它慢慢地呲出自己可怕的牙齿,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摆好姿势,灵巧应战,打定主意,突然用牙齿咬住了这坏东西。想必是这东西用力挣脱了,企图溜走,因而诺尔马又一次急忙把它逮住,两次张开大嘴把这东西送进口中,仍然是急急忙忙地,像是吞食它。硬壳在其牙齿问发生咯咯的碎裂声;露在嘴外的动物尾巴和爪子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动弹着。突然诺尔马发出一声悲苦的尖叫声:这恶物终究得逞螫了它的舌头。诺尔马一边尖叫和哀号,一边痛得张大了嘴,我看见,被咬碎了的恶物横在它嘴中还在动弹,它从自己一半已被咬碎的躯体里放出许多白色的毒汁在狗的舌头上,这白色的毒汁就像被压死的黑蟑螂的液汁这时我醒来了,公爵也走讲来了。

    “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断朗读,甚至感到羞愧地说“我没有重读一遍,但好像我确实写了许多多余的东西。这个梦”

    “有一点儿,”加尼亚急忙插了一句。

    “这里面个人的东西大多了、我承认,也就是有关我自己的”说这话时,伊波利特的样子非常疲劳和衰弱,他用手帕擦去额上的汗珠“是啊,您对自己太感兴趣了,”列别杰夫低声嘟哝说。

    “诸位,我不强迫任何人,我再说一遍;谁不想听,谁可以走开。”

    “在别人家里赶人走,”罗戈任勉强可闻地埋怨着。

    “要是我们大家一下子都站起来走了,怎么样?”突然费尔迪先科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都未敢说一句话。

    伊波利特突然垂下眼睛,抓起手稿;但在同1秒钟他又抬起了头,眼睛闪亮着,脸上两团红晕,直勾勾盯着费尔迪先科说:

    “您根本不喜欢我!”

    响起了一片笑声;不过大部分人没有笑。伊波利特脸红得不得了。

    “伊波利特,”公爵说“合上您的手稿,把它交给我,而灯自己就在这里,在我房间里睡。睡觉前和明天我们再谈;但是无论如何,都别打开这些纸,愿意吗?”

    “这难道可能吗。”伊波利特大为惊讶地望着公爵说。“诸位!”他喊了一声,又狂热地兴奋起来“真是个笨拙的插曲,我举止不当。我不会再中断朗读了。谁想听,就听吧”

    他尽快地从茶杯里吞了一口水,尽快地把臂肘撑在桌子上,躲开别人的目光,固执地开始继续念下去。不过,羞愧很快就过去了

    不值得再活几个星期的想法(他继续念着)真正控制我,我想,约在一个月前,当时我还有四个星期可活,但是完全控制我是在三天以前,从帕夫洛夫斯克回来那天晚上起。这个念头完全、直接深入我心灵的最初那一瞬间是在公爵的露台上,正是我忽然想要做最后一次人生的尝试的那一会儿,我想看看人们和树木(就算这话是我自己说的),我情绪激动,坚持布尔多夫斯基——“我的亲近的朋友”有权利,我还幻想着他们大家会突然张开手臂,把我拥在怀里,请求我的宽恕,而我也请求他们的宽恕;总之,结果我成了个无能的傻瓜。就是在这个候我心里冒出了“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很惊奇,没有这个“信念”时那整整六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知道,我有肺病,而且已经治不好了;我不欺骗自己,清楚地明白真实情况。但是我越是清楚地了解实情,就越是拼命想活;我紧紧抓住生命,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我承认,我当时也曾怨恨黑暗渺茫,冷寞无情的命运要把我像一只苍蝇一般压死,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什么我不就怀着怨恨而结束生命?为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能开始生活,还真的开始了生活?为什么明明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可尝试了,却还要尝试?其实我连一本书也不能看完,因此就不再看到了;看书干什么?还有六个月,知道了知识有什么用?这个念头迫使我不止一次撇下书本。

    是的,这垛梅那罗夫墙可以说明许多情况!我在这上面记下了许多事情,在这垛肮脏的墙壁上没有一个斑点我会不熟悉。真是一垛可沮咒的墙!但对我来说它依然比所有帕夫洛夫斯克的树木都更宝贵,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不是什么都无所谓的话,它应该比所有的人更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是带着多么贪婪的兴趣注视看他们的生活;这样的兴趣过去是未曾有过的。在我病得不能走出房间的时候,有时候会迫不及待地骂着人等科利亚来,我深切地关注所有的小事,对各种各样的传闻满怀着兴趣,好像成了个搬弄是非的人,比如说,我不明白,这些人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怎么不会成为富翁(不过,就是现在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人家告诉我,他饿死了,我现在还记得,这使我怒不可遏:假如可以使这个穷人复活,我大概会处死他的。有时候有好几个星期我觉得轻松些,我能走到衙上去;但是街道最终又使我产生憎恶,因此整天整天故意闭门果在家里,虽燃我能像大家一样走到外面去。我无法容忍我身旁在人行道上走着的人,他们窜来钻去,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愁眉苦脸,惶惶不安。干什么他们永远悲伤,永远忧虑,永远忙碌;干什么他们永远抑郁寡欢,充满恼恨(因为他们凶狠、凶狠、凶狠)?虽然他们有60年的生命,他们却不幸和不会生活,这是谁之罪?为什么扎尔尼岑还有60年生命,却要让自己饿死?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做工的手,恶狠狠地高喊着;“我们像牛马一般不辞劳苦地干活,我们劳动,我们却像狗一样忍饥挨饿,受苦受穷:别人既不干活也不劳动,他们却生活富裕”(永恒的老调!)在他们旁过从早到晚奔走忙碌的还有一个“出身贵族”的不幸的可怜虫伊万福米奇苏科夫。他就住我们那幢房子里,住我们楼上。他永远穿着肘部磨破、掉了钮扣的衣服,他为各种各样的人跑腿当差,听命于人家的差遣委派,而且是从早到晚。您要是跟他聊天,他便会说:“贫穷、困苦、一贫如洗,妻子死了,没有钱买药,冬天冻死了一个孩子;大女儿让人养了当姘妇”他永远诉苦,永远哭泣!哦,我对这些傻瓜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没丝毫怜悯,没有丝毫,——我可以骄傲地这么说:为什么他自己不是罗特希尔德?他不像罗特希尔招那样有百万家财,没有堆积如山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像谢肉节货摊上堆起的吃食那样堆积如山、堆得像座高山的金币,是谁之罪呢?既然他活着,这就是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懂这一点,又怪谁呢?

    哦,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来发火了,但当时,我再说一遍,当时我却因为气得发狂确实在夜间咬我的枕头,撕我的被子,哦,当时我多么想,多么愿意,多么故意希望有人把我,一个18岁的青年,几乎衣不蔽体地突然赶到街上,并且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没有一片面包,在这么大一个城无亲无故,饥肠辊辆,又挨了一顿打(这样更好!),但是身体健康,这种情况下我要显示

    显示什么?

    哦,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就我这篇解释已经够伤害自己的自尊心了!嘿,现在谁不把我当作一个不懂生活的可怜虫,忘了自己已不是18岁,忘了像我这六个月这样生活等于已经是活到白头了!但是让人家去笑话,去说这一切是童话吧。我真的是在给自己讲重话。我用它们来填满我那些通彻不眠的漫漫长夜;我现在还全都记得起来。

    但是,难道现在我又来讲这些故事?现在对我来说也已经过了讲童姑故事的时期。再说讲给谁听呢?要知道当时我是用这些故事来自寻安慰的,那时我清楚地看到,连希腊语语法都禁止我学,恰好我也忽然想到:“还没等学到句法,我就会死了”我从学第一页起就这么想,于是就把书本仍到桌于底下去了。它现在还被弃置在那儿;我不许玛特廖娜把它捡起来。

    就让我的解释落到他手里并有耐心读完它的人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或者,甚至看做是中学生吧,最无疑的是把我看做是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自然会觉得,除他而外,所有的人们都大不珍惜生命,大惯于作贱浪费它,太懒、太没良心地利用它,因而,所有的人无一都不配享有生命!那又怎么呢?我宣布,我的读者将会弄错的,我的信念完全不是取决于我被判了死刑。你们只要问问,问问他们,所有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地是否都懂得什么是幸福?哦,你们可以深信,哥伦布感到幸福并不是在他发现了美洲大陆的时候,而是在即将要发现的时候;请相信,他幸福的最高点,大概是在发现新大陆三天前,当时哗变的船员在绝望之中几乎要把船往回开到欧洲去!这里问题不在于新大陆,即使它忽然消失也无妨。哥伦布没有看见它就死去了,宾际上他也不知道,他已发现了它。问题在于生命,仅仅在于生命,在于发现生命,在于不断地永恒地去发现,而根本不在于发现什么!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怀疑,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就像最普通的话,大家一定会把我当作是低年级小学生,把自己的作文日出拿出来展示,或者会说,我大概是想说出某些见解来,但是尽管有一切愿望,都不会“发挥”但是,我要补充说,人的任何一种英明的思想或者新的思想,或者甚至是某个头脑里产生的任何一种严肃的思想,总会留下某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传达给别人的,哪怕您写下了卷秩浩繁的长篇巨著,花35年来阐述您的思想,总还是会留下某些东西怎么也不肯从您的脑壳里走出来而永远留在您自己那里;您将带着它们而死去,也许,没有传达给别人的还是您思想中最主要的东西。但是,如果现在我也不能传达这六个月里折磨我的一切想法,那么一至少大家也会明白,为了得到现在的我的“最后信念”我也许付出的代价太宝贵了;正是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解释中提请注意的,目的我自己知道。

    但是,我还是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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