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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文学 www.90wx.cc,四世同堂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钱——而紧跟着日本兵的枪口去招抚更多的顺民,所以日本军人愿意多收容些这样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会办报,会演戏,会唱歌,会画图,或者甚至于会说相声,都可以作为进身的资格。

    他想应当往新民会走。他并没细打听新民会到底都作些什么,而只觉得自己有作头等顺民的资格与把握。至不济,他还会唱几句二簧,一两折奉天大鼓(和桐芳学的),和几句相声!况且,他还作过县长与局长呢!他开始向这条路子进行。奔走了几天,毫无眉目,可是他不单不灰心,反倒以为“心到神知”,必能有成功的那一天。无事乱飞是苍蝇的工作,而乱飞是早晚会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粪的。冠先生是个很体面的苍蝇。

    这时候,西长安街新民报社楼上升起使全城的人都能一抬头便看见的大白气球,球下面扯着大旗,旗上的大字是“庆祝保定陷落”!

    新民会抓到表功的机会。即使日本人要冷静,新民会的头等顺民也不肯不去铺张。

    他们决定为自庆亡国举行大游行。什么团体都不易推动与召集,他们看准了学生——决定利用全城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来使游行成功。

    瑞丰喜欢热闹。在平日,亲友家的喜事,他自然非去凑热闹不可了;就是丧事,他也还是“争先恐后”的去吃,去看,去消遣。对于庆祝亡国,真的,连他也感到点不大好意思。可是及至他看到街上铺户的五色旗,电车上的松枝与彩绸,和人力车上的小纸旗,他的心被那些五光十色给吸住,而觉得国家的丧事也不过是家庭丧事的扩大,只要客观一点,也还是可以悦心与热闹耳目的。他很兴奋。无论如何,他须看看这个热闹。

    同时,在他的同事中有位姓蓝名旭字紫阳的,赏给了他一个笑脸和两句好话——“老祁,大游行你可得多帮忙啊!”他就更非特别卖点力气不可了。他佩服蓝紫阳的程度是不减于他佩服冠晓荷的。

    紫阳先生是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员,在学校中的势力几乎比校长的还大。但是,他并不以此为荣。他的最大的荣耀是他会写杂文和新诗。他喜欢被称为文艺家。他的杂文和新诗都和他的身量与模样具有同一的风格:他的身量很矮,脸很瘦,鼻子向左歪着,而右眼向右上方吊着;这样的左右开弓,他好像老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了似的;他的诗文也永远写得很短,像他的身量;在短短的几行中,他善用好几个“然而”与“但是”,扯乱了他的思想而使别人莫测高深,像他的眉眼。他的诗文,在寄出去以后,总是不久或好久而被人家退还,他只好降格相从的在学校的壁报上发表。在壁报上发表了以后,他恳切的嘱咐学生们,要拿它们当作模范文读。

    他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女人,他只能想到性欲。他的脸与诗文一样的不招女人喜爱,所以他因为接近不了女人而也恨女人。看见别人和女性一块走,他马上想起一些最脏最丑的情景,去写几句他自己以为最毒辣而其实是不通的诗或文,发泄他心中的怨气。他的诗文似乎是专为骂人的,而自以为他最富正义感。

    他的口很臭,因为身子虚,肝火旺,而又不大喜欢刷牙。他的话更臭,无论在他所谓的文章里还是在嘴中,永远不惜血口喷人。因此,学校里的同事们都不愿招惹他,而他就变本加厉的猖狂,渐渐的成了学校中的一霸。他们敷衍他,他就成了英雄。

    日本人进了城,蓝先生把“紫阳”改为“东阳”,开始向敌人或汉奸办的报纸投稿。这些报纸正缺乏稿子,而蓝先生的诗文,虽然不通,又恰好都是攻击那些逃出北平,到前线或后方找工作的作家们,所以“东阳”这个笔名几乎天天像两颗小黑痣似的在报屁股上出现。他恨那些作家,现在他可以肆意的诟骂他们了,因为他们已经都离开了北平。

    他入了新民会。

    这两天,他正忙着筹备庆祝大会,并赶制宣传的文字。在他的文字里,他并不提中日的战争与国家大事,而只三言五语的讽刺他所嫉恨的作家们:“作家们,保定陷落了,你们在哪里呢?你们又在上海滩上去喝咖啡与跳舞吧?”这样的短文不十分难写,忙了一个早半天,他就能写成四五十段;冠以总题:“匕首文”。对庆祝大会的筹备,可并不这么容易。他只能把希望放在他的同事与学生们身上。他通知了全体教职员与全体学生,并且说了许多恫吓的话,可是还不十分放心。于是,他抓到了瑞丰。

    “老祁!”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把眉眼调动得有点笑意。“他们要都不去的话,咱们俩去!我作正领队——不,总司令,你作副司令!”

    瑞丰的小干脸上发了光。他既爱看热闹,又喜欢这个副司令的头衔。“我一定帮忙!不过,学生们要是不听话呢?”

    “那简单的很!”东阳的鼻眼又向相反的方向扯开。“谁不去,开除谁!简单的很!”

    十八

    在冠家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大赤包与尤桐芳联合起来反抗冠晓荷。六号住的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两位太太合作的“祸首”。

    小文是中华民国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园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时期,他的每一秒钟都是用许多金子换来的。在他的无数的玩具中,一两一个的小金锭与整块翡翠琢成的小壶都并不算怎样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会承袭上一等侯爵,而坐着八人大轿去见皇帝的。他有多少对美丽的家鸽,每天按着固定的时间,像一片流动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飞舞。他有多少对能用自己的长尾包到自己的头的金鱼,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动。他有多少罐儿入谱的蟋蟀,每逢竞斗一次,就须过手多少块白花花的洋钱。他有在冬天还会振翅鸣叫的,和翡翠一般绿的蝈蝈,用雕刻得极玲珑细致的小葫芦装着,揣在他的怀里;葫芦的盖子上镶着宝石……他吃,喝,玩,笑,像一位太子那么舒适,而无须乎受太子所必须受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里生活着有时候是不大健康的。不过,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怜爱,糟塌更多的钱,而把病痛变成一种也颇有意思的消遣;贵人的卧病往往是比穷人的健壮更可羡慕的。他极聪明,除了因与书籍不十分接近而识字不多外,对什么游戏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专家。在八岁的时候,他已会唱好几出整本的老生戏,而且腔调韵味极像谭叫天的。在十岁上,他已经会弹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别的好。

    文侯爷的亭台阁榭与金鱼白鸽,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也随着那些王公的府邸变成了换米面的东西。他并没感到怎样的难过,而只觉得生活上有些不方便。那些值钱的东西本来不是他自己买来的,所以他并不恋恋不舍的,含着泪的,把它们卖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该值多少钱,也不晓得米面卖多少钱一斤;他只感到那些东西能换来米面便很好玩。经过多少次好玩,他发现了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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